臧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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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缘产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对三水充满执念
【张道长我超勇的你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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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回忆录 第一章 风起(1)

如果我想找到我的家,那就得对着长安城的地图,从洛城门向南画一条线,再从宣平门向西画一条线,在两条线的交接处点个点儿,那就是我原来的家。

我家的位置并不好,离东西市太远。我小时候是个爱热闹的,总要央母亲带我去东市看人家买卖东西。

街市中的人们是很有意思的。这个人今天拖了几袋豆子卖,等下了几天雨,他又拉着一车豆芽来吆喝了;那个人昨天卖给舞阳侯的狗肉短了斤两,今天樊哙就拎着吃剩一半的骨头架子找他算账。西市则更热闹了,有人斗鸡,也有人卖孩子。卖孩子的人划了空地,让一群女孩子们唱曲。她们大多同我一样大,梳着蓬乱的总角。她们无一例外地瘦,能看见衣服下面的脊骨。卖她们的人一敲锣,她们就畏畏缩缩地仰着灰黄的脸,嗓音尖细尖细地,唱着外公写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这样一首豪情万丈的歌,交由她们唱,场面实在滑稽。倘若偶尔有人选中了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其余的就齐刷刷对她投来嫉妒又羡艳的目光,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眼珠子瞪得似血盆大口,差点将她活吞了。可是她们为何要嫉妒呢?来买她们的金主往往是很不好看的,长得又不高,也不威猛,她们看上他哪一点了呢?

“阿娘。”我牵着母亲的手,指着那群竭力唱歌的女孩子,“妤也是在这里买来的吗?”

母亲说不是,我正要继续问下去,她飞快地打断了我。“看天快要下雨了,快回家吧,小心又淋在路上。”我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不情愿地被母亲和傅母赶上了帏车。

妤是我身边陪我玩耍伴我读书的女孩子,去年才到我家。妤不会唱歌。母亲牵着她,把她交给我的时候,她常常闷闷不乐。那时妤才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她消瘦,黝黑,满面愁容,常常含着泪发呆。为了给她解闷,我拿出小布老虎给她,她很勉强地陪我玩猎人杀老虎的游戏;我见她不喜欢,就说玩扮家家,要她演我的夫君,我们一起做菜给我们的小布老虎吃,她又很勉强地在空中挥动不存在的锅铲。她只喜欢下六博棋,这是男孩子喜欢玩的游戏,我是不会的。弟弟们还小,不能陪她,她就自己和自己下,我在旁边看着。妤的脑子很好,每下一步,她就要告诉我这一步是为了什么,下一步又要下在哪里,怎样谋划布局。我一向听不懂,也不爱听,只托着腮看她的眼睫毛发呆。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我背上,又打在了她的眼睫毛上。她的睫毛很长,在阳光下金灿灿地,不时眨动一下,极短暂地遮掩住了那双圆圆的,明亮的双眼。

不同于西市那帮瘦弱的女孩子,妤的身材修长,且生得健壮,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肥肉,但每一处都透着硬气,这与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大不相同。更特别的是,妤会舞剑。她的剑术和西市大胡子的花哨剑法是不一样的,我折了一根柳枝赠与她算作长剑,柳枝划破天空时,有低沉肃杀的剑鸣,花红柳绿的院子一下子就成了白骨累累的沙场。这样的剑其实不算好看,但妤说很实用,危急关头可以救人。

也不同于我,妤很好学。我的父亲名叫张敖,他原本是赵王,但三年前被外公废了,贬为宣平侯留在长安。他在长安没有事做,旧臣心腹死的死,散的散,无处访旧,就在家教我们读书。夏天暑热,妤在我身后打着扇子,故意作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实际上是要悄悄往前凑,越过我的肩膀去看放在案上的竹简。父亲其实早就注意了,他时不时地去看她,他们视线相对之时,她便仓皇地把头埋下去。当父亲移开视线,她又凑过来。很快父亲就加了张书案,让妤在我旁边读书。

父亲是个很好的人。

我家的厨娘都说:“家主是把妤做自己女儿看呢。”

扫地的老翁说:“看着吧看着吧,家主都打算好了,妤以后肯定是陪着翁主做媵妾嫁过去的。”

“妤很不错,聪明,力气也大,翁主以后肯定不会受欺负。”

但很快他们又倚着扫帚擦着围裙担忧起来:“家主在长安又无人与他来往,如果嫁了个不相识的人,那多不好啊。” 

现在仍与父亲有深交的人其实很少很少,听说他以前做赵王的时候,相国贯高与他最是交好。

贯高死去的时候我实在太小,对他没什么印象,但母亲说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还记得你三岁多的时候,你阿翁被抓起来,当时如果不是他为我们辨明清白,你那个傻子爹爹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呢。”母亲总是这样说。我对此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记得那时候好像总是夜晚,外头总是呼啦啦地刮风,吹得灯也点不起来。母亲一直哭,一直哭,庶母们抱着侈和寿围着母亲泣涕,引得刚出生的阿偃也在母亲怀里声嘶力竭,我望向馆舍黑洞洞的大门,父亲好像永远回不来。

至于我们为什么从赵地押来了长安,父亲为什么做不成赵王,这事的来龙去脉一直没人讲清楚。有人说,为了什么事,贯高图谋刺杀皇帝,事情不成却被仇家告了密,这件事父亲完全不知情,可是我的外公气得昏了眼,差点把父亲也连带着杀掉。后来贯高在严刑拷打之下,证明了父亲的清白,自尽而死。贯高连累了父亲,父亲身边的小厮说。我把这话告诉他,他却摇摇头,板起脸说不能这么讲。我问他贯高为什么要刺杀外公,他却不说话了,叫我去找妤玩。

因为被贬的缘故,他在长安城里的朋友很少。只有留侯家的张不疑常常来看他。

“哥!”侍者刚刚来通报,张不疑就大踏步甩着臂膀进来了,他兴奋地抖了抖手中的包袱,“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父亲接过来一看,是一包鹿肉。

“前两天你不是说公主有些不舒服嘛,我寻思鹿肉能补身体,给你送些来。”他细细向侍者叮嘱了一通鹿肉怎样做好吃,又转过身来看看我,对父亲笑道:“几个月不见,阿嫣越发好看了。要不是咱们同姓,不然我都想给我弟弟提亲呢。”

 父亲微微一笑,但显然十分得意,恭维道:“辟强这样好,以后什么神仙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呢。” 

人们都说,留侯的小儿子张辟强是最像他的。

留侯家离我家很近,那时长安城的城墙还没开始修,因此院墙外面即是护城河。这几乎是离长乐宫最远的一处侯府了,听说是张君侯特意挑的,因为能临水而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果然不错。在皇帝所有的臣子中,张良是唯一的世家贵族子弟。他的府邸并没有多华美,但布局精致,前院植松柏,拥簇着不大的正堂,与后院的回廊联通,回廊一侧开有小窗,让光透过来,回廊的路因此不致过于晦暗。顺着回廊往里走,是一片竹林,风一吹过,便是碎玉相撞之声。竹林间夹着一条仅容一人的小道,从小道走,可听鸟鸣。路走到尽头,是一片湖,湖边有蘋花,湖里有鱼,湖上横跨着石桥,桥身低矮,所以走在桥上离水很近。 

在张君侯精神好的时候,父亲会和他一起在桥上钓鱼,陪着他说话。张君侯很会讲笑话,有时候他看见鱼竿上落了一只蜻蜓,不知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便大笑起来,直笑得面红耳赤,连鱼竿都握不住。蜻蜓受了惊,猛地从他那里扑腾起来,不一会便优雅地停在了张君侯的身旁。他们常常就这样坐一个早上,直到侯夫人过去轻声提醒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

不但是父亲,连我,夫人,留侯府上的家僮都很喜欢听他讲笑话故事。张君侯博学广识,他什么都懂得,看见什么都能想出一个引人发笑的点子,逗得人弯下身子,笑的肚子疼,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子。就连夫人这样娴静温和的人,听了张君侯的笑话,也会一口水喷出来,湿了他的衣裳。

我常常缠着张君侯给我讲那些游侠儿的故事,毕竟张君侯真的做了十年的游侠儿,他的故事比父亲听来的编来的或者编不出来糊弄我们的惊心动魄多了,他讲话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有如身临其境。

“于是这柳生啊——他打开了那扇门,你猜怎么着?”张良声音打着颤,看着我,两手往外一推,仿佛真的在推一道千钧的石门,“门后的,正是他的杀父仇人!”

我捂紧了嘴巴,掩住了惊叫声。

“那,后来呢?”我问道。

父亲悄悄在我耳边说:“爷爷今天累啦,这时候阿嫣该说什么?”

我只好悻悻地请张君侯早去歇息。

在一众老臣之中,张君侯的年纪其实不算大,长得也不算老,但他的气质却老得像院子里栽的青松,我常常怀疑他活了好几千年了。张君侯身体不好,他的脸常常是苍白的,总是微微皱着眉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常常头痛。夫人说这是因为他早年带兵打仗,留下了病根。她很少抱怨什么,但偶尔也会感叹:“当年殚精竭虑,不惜性命到了这步田地,却还是难违天命。”他当年想做什么?难违的天命又是什么?我当时并不明白。同很多人一样,我知道的大多是他与外公之间的事,鸿门脱险,烧绝栈道,下邑画策,洞箫散楚军之类,可是他从少年时就为之奋斗的事业,与大汉兴建不太有关的事,我一无所知,他也不会提。

他虽然很会讲笑话,也很爱讲给我们听,但我们笑的时候,他自己不像我们一样开怀。他再淡然不过了,永远平和,永远处变不惊,我从没有见过他大笑的样子。只有张不疑愿意费那个功夫,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编了笑话讲给他听,他才能配合地笑两声,脸上勉强红润些许,偶尔也会坏笑着指导张不疑说这个笑话其实这样讲更好笑。

张不疑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大概是这几年病痛折磨,去年又死了韩信,实在很难开颜吧。

张君侯吃得很少,饭量还没有我多。他们一家人吃饭都很安静,举止合礼,连筷子磕碰到碗碟的声音都没有。等到饭毕,夫人和君侯就相扶着到竹林里散步,身边没有人跟着。留侯府的家仆少得可怜,很多事情是需要他们亲力亲为的。

“听说我爹年轻的时候,家里有三百个家僮,三百个!”张不疑啧啧地想象着昔日的盛景,“可惜我晚生了十五年,没见着。”

父亲随手拿起一个桃扔到他手里,笑道:“尊君是稀罕这些的人吗?快有点出息。”

“我也不稀罕!”张不疑站了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桃子,“我以后就算去城外当了更夫,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我们怎么能想到,一生中无意中说过的很多话,都是谶言。

张君侯有时会为我们抚琴。我不大喜欢听琴,琴声太闷,但又不愿意搅了他的兴致,只好如坐针毡地在树下陪着,盯着他的脸出神。他并不魁梧,身量也不高,经年的风吹雨淋早已消磨了他早年养尊处优的痕迹。但他依旧是好看的,俊眼修眉,仪态端方,即便到了这个年纪,也不难看出年轻时是怎样的一位美丈夫。他的肌肉干瘪萎缩了,吃得又少,因此人很瘦,但不让人觉得体虚无力,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更多的是气定神闲的自若。我想这种气质多半来自于他的眼睛。用词句很难形容这样的眼睛。如果将银河中最明亮的星都聚拢在一起,将江河最清澈的水都汇集在一处,将星星浸在那水里,再将整个人扎进水中去看那星星,所感受到的静谧与深邃才是他眼睛所带有的风采。

他间或一抬手,往后带一带袖子以免碰到琴弦,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疤便露出来,像十几条交错的蚯蚓爬在他的手臂上,仿佛下一刻便要蠕动起来。

当年天下平定分封功臣,不知多少人因为他没有战功而能封侯万户愤愤不平,说张子房都没上过战场拼命,哪里配得上拿一万户的食邑呢?

听张不疑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外祖父还在做沛公的时候,在张良还在为复韩而挣扎的时候,他也得上战场跟秦兵交战,和韩王成一起,收复他的故国。在秦灭六国以前,张君侯原本是韩国人。张不疑讲他如何弟死不葬,散尽家财为故韩报仇,造了个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朝始皇的车队扔,又如何误中副车,抽身而去;如何遇到了老神仙授书,又如何聚集百来人实践他曾经毕生的志愿——复韩。我便问:“那张君侯为什么不做韩相国呢?”皇帝已经封了韩王,为什么打仗的时候做韩国的司徒,不打仗了反而不到韩国去了呢?

张不疑沉默了一会,继而费力而惆怅地解释着“此韩非彼韩”,“故国难复”,“大势不许”这样的话,我听不太懂,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旁边盘子里的桃,希望他能快点讲完才好。

等我长大了,再去一遍遍回味张不疑的话,方才明白,方才为张良心酸,尽管他已死去多年。

留侯家的老人闲聊时曾无意提起,张不疑的母亲,也就是君侯的第一位妻子——听说君侯很爱她,但她死在了复韩的战争里。

不知在某些夜里,他未曾厚葬的弟弟,在离乱中惨死的元妻,昔日韩国的故友,与他并肩作战的韩王成会不会入他梦来。我希望他们能温柔地入梦,在他梦中带来故国的一切记忆以慰抚他的魂灵,却也不忍他在梦中看见故人而感叹难过。

有时张君侯心情好也会舞剑。他的剑术飘逸灵动,穿白衣执剑最妙。清风来时,牵动袍角,好似仙人。我看着他在微光中移动的身影,透过他因年迈而有些虚浮的动作,似乎看到了张不疑口中那些热血沸腾的过往,不由为之震震。

他收了剑,额上结了一层薄汗,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夸我很可爱,又请夫人帮他拿几个果子送给我。夕阳西斜,父亲这才领着我告辞。

父亲连连地说哪有长辈送小辈的道理,但他们依旧亲自送到门口,夫人蹲下来扶着我的肩温柔地嘱咐道:“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多穿一些,早晚还是凉的。”

他们是很好的一家人。

这样好的一家人,本不该是这个下场的。

张君侯的小儿子张辟强在宫中做太子的侍读,很久才能回一次家,因此我从未见过他。

我宁愿从未见过他。

注:1.长安城布局参考宋杰《汉代宫廷研究》附图1 西汉长安城平面复原图2.“大风起兮云飞扬”出自刘邦《大风歌》。《高祖本纪》:“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我理解的意思就是这首歌火了,在长安城唱也有讨好的意思,同时瘦弱的女孩子唱这样一首歌很有矛盾感,故选用3.韩妤是原创人物,关于妤的一切情节皆为虚构,请勿当真~4.张敖和贯高:大概意思就是高祖到赵王张敖家里去住,张敖很谦逊地以女婿的礼节侍奉他,老刘对他不好,赵相贯高拳头硬了就要行刺,结果没成,事情还被仇家捅到了老刘那里去。老刘当时一生气,就把他们全家押解到长安,贯高说张敖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没人相信,又严刑拷打他,他还是这样说,老刘最后终于相信了张敖是清白的,觉得贯高是个义士,要放了他,但是贯高自尽以表示自己活着只是为了证明君主的清白。但是张敖的王位因此被剥夺了,降为宣平侯。其实读这个故事,我是很唏嘘的。士为知己者死。5.张良年轻时的三百个家僮:这事是真的,官三代の排面6.张不疑的flag:《史记·留侯世家》: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留侯不疑,坐与门大夫谋杀故楚内史,当死,赎为城旦,国除。”

7.张良早年的人生经历:《史记·留侯世家》:“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 …… 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 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  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後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 ……  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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